你就是自己的家园

中文翻译 & 编辑:Zike
Translated & Edited by Zike
在音乐的世界里,关于追寻连接、归属和身份认同的零散遐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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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Taukamo 太太在午饭时间教我们弹开放和弦。那把吉他像是她身体的某种延伸,是她将waiata 魔力传送到眼下时空的一颗卫星。
小小的手指在指板上努力张开,开放和弦随之而慢慢浮现,如同刚破壳的小鸟向光中伸展。层叠的镯子叮当作响,我记得她在下拨弦时配合节奏的跺脚,也记得她在数拍子时脸上亮起的光辉 —— tahi, rua, toru, wha。
waiata: 传统毛利民歌
tahi, rua, toru, wha: 毛利语中的一二三四
二
在2000年代的惠灵顿长大,是一种氛围。从郊区到 Te Aro,整座城市充满活力 —— 唱片店、演出场所、电影院、咖啡馆和便宜的小吃遍地开花 —— 音乐、艺术和古怪事物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癖好,还更是一种生活方式。
每一周,我们都会趿拉着笨重的校鞋,从 Mount Victoria 徒步走到 Cuba Street,完成例行的朝圣。这趟以周计数的神圣之旅主要是为了去捡一些过期的演出海报贴到卧室墙上。那个年代,一切都是实体的 —— DM单、杂志、票根、会员卡 —— 这些实物赋予我们的痴迷以重量与实感。
在学校里,CD在“圈内人”之间流通。我一边贪婪地吞服 Jimi Hendrix、Sonic Youth 和 The Cure 的专辑,一边沉浸在妈妈的黑胶收藏里 —— David Bowie、Bob Dylan、The Rolling Stones …… 还有爸爸的45转 —— George Benson、Marvin Gaye、Motown …… 我整天黏在C4公共电视频道,观看音乐录像排行榜,对音乐的痴迷变本加厉,与日俱增,直到它成为我这辈子唯一想要投身的事业。
16岁那年,我软磨硬泡,让姐姐把她的18+身份证卖给我,好让我能进到酒吧观看演出。那时候,用一张亚裔面孔和一份来路不明的身份证混过保安简直手到擒来。而我的金发朋友 Harriet 就没那么幸运了,只能靠在高三公共休息室里“借”到的身份证碰碰运气。当那些辣妹扎堆前往市中心 Courtenay Place 的夜店大趴特趴时,我们在偷偷潜入 Upper Cuba 的演出现场,为像 Shaky Hands、So So Modern 和 The Phoenix Foundation 这样的乐队疯狂应援。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我们混进 San Francisco Bathhouse 看 The Mint Chicks 演出的经历。那晚现场被股股白烟笼罩,观众一片惊慌纷乱。就在大家咳嗽、慌张之际,一阵刺耳的吉他反馈刺破混乱,乐队猛然开奏,观众瞬间炸裂。我一跃上台(这是我以前特爱干的一个“派对特技”),一头撞上茫然的主唱 Kody Nielson,他让我唱下一首歌《Opium of the People》。我整个懵了,只能直接冲向人群跳了个水。几年后,我在北京 MAO Livehouse 的一场 Unknown Mortal Orchestra 演出后台遇见了 Ruban Nielson。他笑着告诉我,那些白烟其实是一只灭火器喷出来的。那至今是我人生中最棒的演出经历之一。
迷上这份混乱之后,我们开始去到城中各式场地观看现场演出 —— 大家挤成一团、人人汗流浃背的 Mighty Mighty、Happy(后来叫 Puppies)、Hole in the Wall(现在叫 Valhalla),还有 Fredrick Street Light and Sound Society(现在的 Pyramid Club)。我在那里遇见同样热爱音乐的人们,也在每一个舞池的前排跳到酣畅淋漓。在这些空间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部落。
每逢周末,我就会去 Cuba Street 街头弹唱。带着一把原声吉他,我和流动在这座城市的音乐人一同即兴 —— 他们当中,有来自日本的太鼓鼓手、从阿根廷来的民谣艺人、还有住在 Aro Valley 的爵士乐学生 —— 我们奏着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狂热放克片段,从白天到夜晚,从日落到黄昏。我不确定最吸引我的是哪一点 —— 是街头表演带来的肾上腺素,是志同道合之人之间的互相陪伴,还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顿悟:音乐是一种连接的媒介,让我们这些“局外人”终于有了归属?
Te Aro:惠灵顿的文化中心
DM单: 一种小型海报 / 45转:一种老式唱片格式
The Mint Chicks: 来自奥克兰的噪音摇滚和艺术朋克乐队
Ruban Nielson: The Mint Chicks的前吉他手,现 Unknown Mortal Orchestra 主唱/吉他。
三
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我一直努力与自己的性取向和解的挣扎。音乐成了我逃避的出口 —— 午休时间,我会躲进音乐教室,和“怪人”们混在一起,以避免被拉进那些关于男生的尴尬对话。对乐队的痴迷,比对女生的爱恋要更容易为人接受。我于是一头扎了进去。
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地,我在高三那年被选为了学生会主席。尽管表面上的我十分外向,内心却始终被焦虑攫住,一心认为“出柜”会给我的学校和家庭带来耻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外向脾性,是我为了掩盖那些自己尚未准备好直面的部分而发展出来的保护壳。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我仍然选择隐藏。
当音乐老师 Jones 太太把一台 Tascam 四轨录音机借给我时,我终于有了可以一个直抒胸臆,表达内心情感的出口。走音的吉他叠上来自我偶像的声音采样,歌颂着爱情与心碎,被反转、降调,直到面目全非。所幸,在那些痛苦的时刻,我仍能在创作音乐中找到安慰。
四
在大学学了三年中文之后,我搬到北京,结果发现自己还是啥也听不懂。日常交流就像在雷区行走,每当遇到别人没有惊讶地回我一句“啊??”,我都暗自算作一次成功。我在脑子里花了很长时间试图 “伪装” 成 “中国人” ,努力去体现一种既与生俱来,又充满想象的身份认同。
搬到成都后,音乐填补了语言所无法触及的空白。我成了 早上好(民主路店) 的常客 —— 那是一个位于一环边上,脏兮兮的 DIY 场地,时常举办一些莫名其妙的派对和醉酒之后胡弹乱弹的即兴演出,聚集着一群混混、音乐人、理发师和游手好闲者。与此同时,Techno 也成了我每周的固定食谱 —— 在藏在市中心高楼顶层,汇集着一群眩晕恍惚的酷儿、学生、艺术家、废柴、潮人、本地人和老外的 .TAG 和 Here We Go 这样的地下俱乐部里,定期朝拜。就像在惠灵顿长大的那些年一样,我又重新找回了熟悉的归属感。
舞池里,不需要任何语言。
五
在中国因疫情原因关闭国门之后,这里的俱乐部场景成为了本地人才的沃土。随着春天的到来,封控被解除,舞厅重新苏醒,本地 DJ 成为了压轴主角,迎来一个个人头攒动、渴望释放的夜晚。由于国际艺人的预订被无限期搁置,注意力开始转向本地。在某种意义上,《家园》 就是在这种转变中到来的。
摘自 《家园》 的随册文字:
在一个充满不确定与反思的时期,《家园》 的最初雏形,于被 Kaishandao 视为第二故乡的成都家中卧室里破碎的即兴演奏缝隙之间诞生。
由于出入境皆无可能,她离开长期租住的居所,搬进蒸汽旅舍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在那里提着一个行李箱度过了六个月的生活 —— 在那里,她邀请走调的和弦、流浪的鼓点和捡拾来的人声采样一起进入记忆之海……

我痴迷于现场音乐带来的的那种澎湃的能量,那种在表演者与观众之间奔涌的共鸣。无论是精心彩排还是全然即兴的,现场音乐总能在实时中展开无限的可能性、戏剧性和轻盈感。
在 Homeland 之前,Kaishandao 主要作为一个现场音乐项目而存在。而自 Homeland 问世之际,我便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带着它踏上一场中国巡演,并最终回归奥特亚罗瓦 *,我的故乡。唯一不确定的,只是何时动身。
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我带着由这张EP编排而成的现场跑了20个城市,在俱乐部、Livehouse、小酒吧,甚至是内蒙古一个偏远的蒙古包营地中进行了演出。这段经历既无比振奋,又极其疲惫 —— 在一场场演出与派对的高潮和低谷之间,拖着一重重设备从机场到场地再到酒店,途中仅靠一口口断断续续的浅睡硬撑,同时还要应付无数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大白,在“清零”政策中穿梭斡旋。
这段艰苦跋涉终究是值得的。它像是一场宇宙的召唤,亦或是近乎妄想的流亡,将乐声献给远方从未谋面的土地与人海。
到了2021年末,中国再次进入严格的封控状态,一套全新的词汇嵌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核酸” —— 每天一捅的咽拭子检测;“健康码” —— 你能否出门的通行证;而在北京,还有让人闻风丧胆的“弹窗” —— 它一跳出来,你的微信就失效了,等着你的,可能是居家隔离,也可能是更糟的“方舱” —— 在那些装满简易床铺和恶臭厕所的大型临时收容所,灯光永不熄灭。我开始思念惠灵顿的家。
2022年11月,在持续数月的公众不满情绪之后,“清零”政策几乎一夜之间被全面取消。病毒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随着检测点被拆除,药店卖光了所有药品,火葬场也不堪重负。在这混合着悲伤与解脱的时刻,我一边等待重返奥特亚罗瓦的那天,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奥特亚罗瓦:Aotearoa,新西兰的毛利语名称
六
Te Whanganui-a-Tara — 那是一片由 taniwha 雕刻而成的海港,湛蓝如梦,无尽无边。夕阳下绕海湾兜风,闪耀的海岸线与斑驳的羊齿树掩映下的屋顶交错成诗。人行道上,绿灯隐隐作响;古巴街头,音箱失真嗡鸣;薇薇安街,皇后睥睨生姿。
惠灵顿是颓废的优雅 — 她是轻悠悠的图伊鸟(tūī),是胖嘟嘟的涂鸦雀,是脏兮兮的油渍鸽。她是扩音器与多元文化宣言,是后院烧烤和林中漫步;是被咖啡因注满的下午,又由古吉拉特修眉和二手店的尘土收尾。Pōneke是母亲,她的灵魂永存于一代代的咖啡王朝之中 —— 她既是 People's,又是 Supreme。
无论学习中文多久,都没有哪种语言能像我那南半球故土的 Reo 一般直击心弦。Shot、mean、chur bro、hard、hundy、mad、buzzy、crack up!——这些俚语像安全带插回卡扣那样震动回位,咔哒一声,温暖而满足。元音 e 和 i 回来了,摆脱了长久以来在国际化沟通里潜移默化的发音调整。当我可以用 “Kiwi” 式英语自由表达,一切脉轮归位,像史酷比的反派撕下面具,露出真实的自己。
Taniwha:毛利神话中的水龙
Tūī:图伊鸟,新西兰特有鸟类
古吉拉特修眉:一种印度修眉术,在惠灵顿的 Newtown 很常见
Pōneke:毛利语中的惠灵顿
Reo: 毛利语中“语言” 之意
惠灵顿某个晴好的一天:
晴空万里,微风拂面。东方湾的沙子温热地环抱着你的双腿。一个朋友短信说想在 Rogue and Vagabond 喝一杯。
“ 要得,我现在从 O Bay 走过去。”
你路过东方大道上的轮滑少年,之字形绕开 Te Papa 国家博物馆,走上 Taranaki 街。边横穿 Manners 路,边回忆千禧年代的都市传说。你拐进 Arty Bees 书店,在新西兰文学区随意翻几页 Lawrence & Gibson 的小说,接着在 Bucket Fountain 旁邂逅 Richard Meros,也就是 Murdoch Stephens 本人。
听见一棵树吹奏萨克斯风,看到一张海报宣布即将开演;在 Ghuznee 街口和 King Home Boy 击个掌,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 朋友们懒洋洋地躺在草地,手里的 Garage Project 啤酒泊在一个改造过的轮胎上,正享受着最后一缕阳光。
Lawrence & Gibson:新西兰本地的一间出版社
Murdoch Stephens:Lawrence & Gibson 出版社的创始人
Richard Meros:Murdoch Stephens 之前的笔名
King Home Boy:惠灵顿一位著名 beat-boxer

七
去年,Allen 叔叔给家人发了一张我曾祖父 Ng Soon Wah 伍铨和 的档案照片,邮件标题是:“祖父抵达新西兰百年纪念”。
2024年6月21日星期五 17:32,艾伦·伍 写道:
大家好,
1924年6月23日,祖父伍铨和从中国乘“塔希提号”经悉尼抵达惠灵顿 …… 在惠灵顿,像其他中国移民一样,他被要求支付100英镑(200纽币)的门槛税,相当于今天的大约 17,000 纽币。没有很多移民能支付得起这个数字,所以他们通常需要先借钱,再在新西兰期间偿还。
祖父大部分时间都在南岛的阿什伯顿和蒂马鲁的菜园里工作。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在蒂马鲁南部盐水溪的一个市场菜园里。
生活想来万分艰难 —— 陌生的国度,有限的英语,严寒的冬日,当地居民对华人移民的排斥,等等等等。祖父与许多来自台山的老乡一起工作,尤其是伍氏家族的人。他一生未曾回过中国。
西装讲究得体,皮肤光滑如瓷——曾祖父伍铨和有勇气漂洋过海并永不回头。作为一个在东区温室和科技依赖里长大成人的典型千禧样本,我绞尽脑汁也只能对他为了把一家人迁至新西兰而要忍受的艰辛劳作想象万分之一。

1948年,曾祖父搬到惠灵顿,与乔·赖崇一同开设了位于考特尼广场的上海酒楼,乔·赖崇是一位聪明的商人,被誉为海宁街的“街头之王”。餐馆以其清朝风格的装饰和一份“几乎与长城一样长”的菜单而闻名,成为惠灵顿“首家为非华裔社区成员提供服务的中国餐馆”,供应丰盛的粤菜,牛排,薯条和茶。
“上海酒楼”以经典的爱德华巴洛克式外立面亮相,与毗邻的圣詹姆斯剧院风格相仿,很快成为了惠灵顿的地标 ——它那中西合璧的现代风味,将华人面孔、家庭聚会和后屋麻将,带入了首都的心脏地带。
1952年,门槛税被废除,曾祖母伍邝秀珍从广东移民到惠灵顿,与丈夫团聚,时隔28年。据 Allen 叔叔说,他们是溺爱孙辈的祖父母,在惠灵顿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的祖父 Thomas Carr Yam Ng(伍家萨)最终接手了上海餐馆,与祖母 Josephine Hon King Joe(周汉琼)一同抚养爸爸和他的兄弟姊妹,生活在楼上的简陋居所。曾祖母则一直在厨房工作,直到1966年离世。
我常在想,他们是否也曾渴望回到故乡。我想知道他们的社区是什么样的,他们能说多少英语。我想知道他们种了什么蔬菜,土地是否像故乡那般肥沃。我想知道他们是否曾在惠灵顿感受到真正的归属,正如曾孙辈的我所拥有的那样。
不过,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 躬身犁地,却播种未来。
海宁街 : Haining Street - old Wellington Chinatown
乔·赖崇 : Joe Lai Choy 音译
伍邝秀珍 : “邝”应是其出嫁前原本的姓氏
八
《家园》新西兰巡演在 Newtown Festival 圆满落幕,几乎是在曾祖父首次踏上惠灵顿海岸的百年之后。我的祖先经受忍耐了数十年的艰辛劳作,为的是让他们的曾孙女能够有朝一日,用一段自己编排的电子节拍和故意错漏百出的搞怪音效震撼人群吗?
大概不是的。
但,在那骄阳似火的日子,在那观者云集的舞台,我的家人、朋友和亲爱的惠灵顿面孔们在阳光下共同舞蹈,浑然一体,相与为一 —— 在那一刻,我想要相信,我让他们感到骄傲。
Newtown Festival: 惠灵顿最大的街头音乐节
九
《家园》印证了一个长久以来的信念。音乐不仅仅是一种表演 —— 它是一种踏入光明的勇气,更是一种践行艺术的人生。
作为艺术家,我们的追求,不过是为受困于尘世枷锁的同类,开辟那扇通往启迪与愉悦的大门。无论在哪种层面,音乐都是人与宇宙之间发生对话的一种语言。当它响起,你我便暂时脱离庸常,与星河共振。
作为这场仪式的参与者,我们在这神圣的纽带中团结在一起 —— 从舞台到舞池,从表演者到发烧友,再到那些默默插拔线缆、擦拭设备、披挂帘幕、推箱搬柜、收发邮件、清点库存、清扫场地,又忍着刺眼灯光,吸尽夜场浊气的人 —— 在大门开启之前。
这是一个无界的、失而复得的共同体,以汗水、默契,和对撼动灵魂的音乐不灭的爱,紧紧相连。
十
Kaishandao 于对表达的欲念诞生,由对“他者”的归属构建,以对舞蹈和创造的热爱灌铸。如果创作音乐能够帮助别人像我曾经那样,得以在其中找到归属感,那么,我的使命,也许就已完成。
<3
Kris,
Written from 202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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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isten Ng (she/her) is a musician, writer and event organizer based in Chengdu, China. She performs and produces electronic music as Kaishandao. Kristen is the founder of the NZ-China media platform and touring agency Kiwese and online radio station cdcr.live, with a focus on live performance, documentation and cross-cultural collaboration.
Kristen was born in Te Whanganui-a-Tara, Aotearoa, with ancestral roots in Taishan, Guangdong.